吳濁流,本名吳建田,新竹縣新埔鎮大茅埔人。生於一九OO年,卒於一九七六年,享年七十七歲。 他經歷兩個在經濟與文化截然不同的時代。十六歲那年(一九一六年)新埔公學校畢業,考進台灣總督府台北師範學校。那年,新埔、關西、六家等地區,僅僅吳建田一人考取,甚為風光。 日據時代,台灣子弟受不平等待遇,能受高等教育的不多。富家子地大多讀醫,較窮苦的就念師範。然而,由於當時師範學校,直屬台灣總督府,畢業後是配劍文官。以台灣人而言,具有相當的社會地位。 一九二O年,吳濁流師範畢業,分發到新埔公學校的照門分校,任主任,時年二十一歲。第二年,吳濁流看不慣日本的鴨霸,撰文批評日本的教育制度,二十三歲,即被調職到苗栗縣的四湖公學校。 四湖,今天改名為「西湖」,交通便捷,還有渡假村,當年卻是荒僻之地。其後,就在四湖、五湖、三湖這些荒僻之地打轉,長達十五年(1922~1937)。 在這段期間,他參加了「苗栗詩社」,因病回新埔休養一年,又參加「大新吟社」。由於吳濁流漢詩的根底深厚,他雖受過相當完整的日本教育,但對於漢詩的興趣,終身未減。很多生活上的細節、經歷、思想、感情,都透過漢詩,予以發揮,終於留下上千首的漢詩。甚至他希望,死後以詩人稱呼,終於「鐵血詩人吳濁流」的名號,也廣被文壇所肯定。 一九三六年,吳濁流發表兩篇重要的短篇小說:〈水月〉與〈泥沼中的金鯉魚〉。這兩篇描寫台灣子弟在日本統治之下,雖然極想上進,終歸無效的宿命。幾乎是此後吳濁流小說的縮影底色。 一九三七年,吳濁流調回新竹縣的關西公學校任首席訓導。這一年,吳濁流已三十八歲。 一九三九年,因抗議日本教育之野蠻體罰,被調往山地鄉馬武督分校。一九四0年,新竹郡運動會在新埔庄舉行,郡督學因吳濁流一句戲言,竟敲多名台籍教師的頭,吳濁流義憤填膺,翌年堅持辭職,遂結束二十一年的教師生涯,時年四十一。 二、亞細亞的孤兒 一九四一年一月,吳濁流往南京任新報記者。當時南京為汪精衛政府所在地,仍在日本控制之下,眼見日軍的暴行,大陸的貧困,八月又回台灣。然而,吳濁流一回台灣,即有刑警跟蹤,且台灣物資極度缺乏,於是又攜眷再渡大陸。 十二月八日,日本偷襲珍珠港,吳濁流研判,日本必敗,若不離開,將來必被視為日本人受到報復。乃於一九四二年,又舉家潛回台灣,隨即受到監視。 一九四四年任《台灣日日新報》主筆,從事與戰爭無關的報導,開始寫長篇小說〈亞細亞的孤兒〉。書中的內容,描述台灣子弟,既受日本的欺壓,跑到大陸,又受到歧視,自己找不到定位,終於變成亞洲的孤兒。 由於吳濁流在師範學校,即已到過日本旅行,又在南京住一年多,在台灣、日本、中國之間,皆具有實際的體驗,因此這部小說,也等於吳濁流的半自傳。 陳水扁總統於七月三十日公開談話:「台灣要走自己的路」,從相反的角度,也印證了吳濁流的作品,百年來,台灣一直走不出自己的路,於是,也顯示出「亞細亞的孤兒」的前瞻性、代表性與先驅性。 〈亞細亞的孤兒〉正如〈水月〉、〈泥沼中的金鯉魚〉,皆用日文書寫。尤其,〈亞細亞的孤兒〉創作於太平洋戰爭最激烈的時期。寫好的稿子,東藏西躲,可說冒生命的危險,揮灑其辛酸淚。作為一代文人,它的風骨、熱血、見識,都讓後人由衷敬仰。 一九四五年,日本投降,吳濁流欣見台灣回歸祖國,台灣應有光明幸福的前程。未料來台接收的國軍與政府大員,如此腐化貪污、素質低落。一九四七年二月,即發生二二八事件。 吳濁流滿腹悲憤,一連串寫下〈銅臭〉、〈三八淚〉、〈波茨坦科長〉系列短篇,控訴時政。其中,〈無花果〉及〈台灣連翹〉兩部長篇,更呈露歷史的真相,紀錄許多官員的奸邪腐化,以及所謂「半山」的台奸種種行徑,充分表達台灣人的怨憎與苦悶。 在這些作品裡,歷史的蔓藤與吳濁流硬頸的個性,緊緊纏繞,在「天變一時,人變一世」之下,他的作品,具有濃烈的政治批判性與自傳性。他的小說,很少是幻想之作,大多經由目睹身歷。男女愛情,非他所長,正如魯迅之作,少男女情長而多批判。 三、統獨與吳濁流 在民族主義膨脹及現代國家三要素衝擊激盪之下,吳濁流的作品,多次在文學討論會上,再變成統獨的亂源議題,紛爭不已。吳濁流在世時,統獨問題,並沒有搬上檯面,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狀況,也從未表示要統要獨。歷來,研究吳濁流者,都是依自己的意願,預設觀點,一路打上去。好像武松打抱不平一路打上去,最後才發現問題在總統。 吳濁流有濃烈的漢族意識以及所謂的「祖國」意識,這來自日本殖民的背景,他看到祖國政府是如此腐化,又失望透頂,於是他創造了胡太明,到今天,台灣還是胡太明。 莫說吳濁流本人,就是今天的台灣人,也搞不清楚要統要獨。台灣本身沒有共識,大陸則砲口一致,跟大陸人可以勾肩搭背,談笑風生,但一談到台獨,立即咬牙切齒,破口大罵。 胡太明的身份認同的問題,今天並未完全解決。面對中共,「維持現狀」也好,「一邊一國」也好,等於把問題拖下去,留給後代。然而,從台灣本身的角度,胡太明實已不存在。台灣民主自由,二千三百萬人都活得很尊嚴,可以做自己的主人,這是欣賞〈亞細亞的孤兒〉應有的新觀點。 四、台灣連翹 所謂「可以做自己的主人」,首先不再受日本的壓迫,其次不再受大陸的歧視,這在胡太明時代辦不到,但今日台灣,已無胡太明當年的問題。 胡太明在東京也好,南京也好,受到大陸人的歧視,但未受大陸人的壓迫與欺負,雖然被中國政府以漢奸嫌疑逮捕,但很快就被神秘的大陸姑娘救出來。 基本上,吳濁流在〈亞細亞的孤兒〉裡,仍有相當濃厚的祖國依戀。比方說,南京澡堂,雖污濁不堪,但泡久生情,也覺得很爽。然而,一到了〈無花果〉、〈台灣連翹〉,國民政府真正統治台灣。這兩部作品的色調,與〈亞細亞的孤兒〉,已有極大的轉變,雖然吳濁流並沒有明示:台灣是否要脫離中國。 台灣光復後,吳濁流的許多短篇,雖以台灣為背景,實際上寫的是中國人,例如〈銅臭〉,寫大陸來台不擇手段騙錢的沈國代;「波茨坦科長」,寫漢奸來台變成接收大員;〈三八淚〉,寫一九四九年,台灣經濟大崩盤。因此,吳濁流的作品,也可看作上承魯迅,對中國文化貪污腐敗的總批判。 日據也好,光復後也好,吳濁流嫉惡如仇,正義凜然,揭盡了當局無窮的瘡疤。好像西班牙畫家戈耶的版畫,聖袍之內,盡是瘡疤(吳濁流有瘡疤集之作)。 這段期間,吳濁流最重要的長篇是〈無花果〉和〈台灣連翹〉。〈無花果〉最先發表於《台灣文藝》,隨即被查禁。因其中部分內容,寫的是二二八,也是最早呈現的二二八資料。 〈台灣連翹〉在吳濁流去世後十年,由鍾肇政中譯正式出版。這兩部長篇雖稱小說,實多政治批判,摘奸揭惡之作。由於吳濁流本是記者,尤多敏銳的新聞眼。 一般認為:〈亞細亞的孤兒〉、〈無花果〉、〈台灣連翹〉,就憑這三部書的書名,不必看內容,吳濁流就可以不朽。事實上,無花果、台灣連翹,早已出現在〈亞細亞的孤兒〉一書,三本書呵成一氣,互相關連。胡太明在花園裡,看到無花果,認為:「無花果雖無悅目的花朵,卻能在人們不知不覺間,悄悄地結起果實。」(草根出版,274頁) 接著,胡太明漫步到籬邊,那兒的「台灣連翹」修剪得非常整齊,胡太明心想:「那些向上或向旁邊身的樹枝都已經被剪去,唯獨這一枝能避免被剪的厄運,而依照她自己的意志發展她的生命。……」(草根出版,275頁) 這段,中譯與原日文,有很大的落差。今將日文直譯如下:
台灣連翹被修剪得極為美麗整齊,嫩葉青青,如剛萌芽的蓬勃,卻被修剪成籬牆。然而它的根,卻有極粗的枝幹,穿梭在牆中的縫隙之間,有如手腳,向四面伸展出去。他(胡太明)驚奇地注視著,發現不論向上或旁邊伸出的枝葉,必被剪去,唯獨這些枝幹,怎麼也剪不到它。(譯自〈亞細亞的孤兒〉日文本P.251,東京新人物往來社出版,一九七三年五月。) 中譯過於簡化,主要是譯者不了解吳濁流這一段重要的象徵意義,其次,不了解連翹是什麼。〈台灣連翹〉一書,沒有隻字提到「連翹」,因為在〈亞細亞的孤兒〉,已提示非常清楚。 吳濁流是非常有意思的老人。〈亞細亞的孤兒〉第一章,開宗明義就是「苦楝樹開花」。閩南語讀KOLIAN,音近「可憐」,客語讀FULIAN,FU是味道很苦的意思。因此,不論閩客,都不喜歡庭園附近種苦楝樹。但是,不論「可憐」或「味苦」,總有開花的一天。 問題在台灣光復,花雖開了,卻開得不怎麼樣。最後不要花了,乾脆來一部〈無花果〉。 「無花果」,中日文通用,但日語要讀成「伊基茲苦」,不能照字念,不論日文中文,其寓意一目了然。無花,但有果,這裡面發現吳濁流多受到中國文化的薰陶,多少也有阿Q情結。你看,我雖無花,卻有果哩! 問題又來了,無花果雖如芒果大,卻青澀味苦,沒有人會摘來吃,有果等於沒有果,而且象徵意義太過軟弱,過於阿Q,於是再來一部〈台灣連翹〉。 「連翹」是屬於木犀科植物,是中文名。日本人將它漢字日讀,讀成LIAN-GIOU。但因日本不產,所以冠上「台灣」二字。這種情形很普遍,如台灣黃楊,台灣扁柏,台灣冷杉,台灣栗之類。 日據五十年,這種植物普遍種植於庭院,當作圍籬。TAIWAN LIEN-GIOU之名已很熟悉,若讀作ㄒㄞˊ ㄨㄢˊ ㄌ一ㄢˊ ㄑ一ㄠˋ,反不知所云,因吳濁流不懂北京話。事實上,連翹雖是漢名,但在台灣並未通用。客家話的俗名叫「黃藤枝」。但如果用「台灣黃藤枝」為書名,除了客家人之外,不但日本人不懂,連全台灣的人都會霧莎莎。 五、黃藤耐扭 客家有句俗話:「黃藤耐扭」,意思是黃藤很難扭斷。雖然上下左右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,但是它的根,卻盤根錯雜,有縫就鑽,不但難以扭斷,根本就扭不到。於是,吳濁流領悟到花果無效,根最重要,這與今天的「根留台灣」,不謀而合,尤見吳濁流的智慧。 〈亞細亞的孤兒〉,是寫給三種人看的。第一種是日本人,看看你們是怎樣欺負我;第二種是大陸人,看看你們是如何欺負我;第三種是台灣人,看看你們永遠「教不會精」,意思是我怎麼教育你們,你們還是很呆。 由於吳濁流雖善於漢詩,但白話文寫作,還是能力不足,只好用日文,一落入日文,當然用日文思考,於是「台灣連翹」的書名,應是十足的日語取向。因為凡在台灣住過的日本人,都知道「台灣連翹」是什麼。 關於連翹,日本出版的植物圖鑑,有一段記載: (注意,不用漢字)英文名Forsythia suspensa,它是中國原產的落葉小低木。多半植在庭院,枝幹很長,往地下紮根。葉對生,有柄,一邊一大葉,三小葉,葉緣有齒,橢圓形,葉柄長一至一點五公分。早春,開黃色小花,花對生於葉腋,花徑也是一至一點五公分。花有四瓣,瓣亦橢圓形稍狹長。花蕊為橙色,雄蕊二枝,雌的一枝,結果如卵形而細長,果皮堅硬,可製漢藥。日本名誤用漢名「連翹」,於是採用「連翹空木」LIEN-GIOU UTZKI。其實,連翹是另一種TOMOESO的品種,漢名叫「黃壽丹」,非本種。(譯自《新日本植物圖鑑》,牧野富太郎著,東京北隆館出版,P.486,一九六一) 可見「連翹」是漢名,但被日人誤用,將錯就錯。然而,就牧野博士所描述的,完全就是「黃藤枝」。說「連翹」,客家人反而少有人懂,以為是「連蕉」。但吳濁流懂,他的懂來自他懂日本人如此稱呼。 這點也顯示出吳濁流的莫測高深。胡太明發瘋之後,卻傳奇式地安排他出現在昆明。其次,「連翹」的原產地,原來在中國,這些都讓歷來研究吳濁流的,非常傷腦筋。儘管專家學者喋喋不休,老實說,是統是獨,〈亞細亞的孤兒〉也好,〈台灣連翹〉也好,都沒有答案。 六、結語 吳濁流的生命有兩大部分:一是關心台灣的命運,拙於寫男女之愛,卻投注在對台灣的大愛。其第二生命,在於文學,對後代作家的寄望尤深,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。 六十五歲那年,他創辦《台灣文藝》雜誌(一九六四年),共五十三期,去世為止。今天台灣文藝,備極艱辛,經營坎坷,然而吳濁流生前扮演文化鬥士的艱苦角色,受全台肯定,他也是被討論最多的台灣作家。他的著作、眼光,往往走在時代之前,也留下許多珍貴的文學資產。(本文為客家文學網路數位化而寫http://literature.ihakka.net/hakka/author/wu_zhuo_liu/default_author.htm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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